在这场炒房狂欢的前一阶段,因为市场中确实存在有刚性需求的买方,因此绝大多数房子,都能顺利脱手,如此一来,就形成了以中小企业老板为主,其社会关系为辅,银行、政府、地产开发商、炒楼团、社会放贷者等多方获益的局面,经济形势一片火热。但也正是因为这样,当整个社会,当银行和政府,全都被卷了进来,这场炒房狂欢的风险,才最终被无限放大,大到甚至连靠人命都填不平的地步。大家请看这里。”
秦风用激光笔,在投影幕上的“借贷链断裂”这个词上圈了圈,“这个风险,本质上就是次贷危机。不过咱们东瓯市的居民很有创造力,因为这个炒房的资金链条已经不仅仅是次贷这么简单了,已经形成了多层次的连环的资金借贷链条——炒房团的人向银行和社会吸取资金,部分社会人员向小额放贷者放款,小企业主又请大企业做担保,银行又给小额贷款者放款。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
那么然后,会发生什么呢?
说回刚才提到的那个好吃懒做的某乙吧,某乙从2000年到2005年,一开始靠向银行贷款,借钱给像某甲那样的小老板吃饭,到后来有了急需,慢慢开始做小额的放贷交易,每天的工作就是左手的钱倒到右手,再把右手的钱倒到左右,钱越倒越多,越倒越容易,生活过得相当滋润。但是突然到了2005年的11月,原本说好应该还钱给他的18个借款人,一下子全都拿不出去钱来。为什么呢?因为这18个人,把他们向某乙借的钱,全都借给了某甲,而某甲这时候正在南海省做房产投资生意。只是这一次,这票生意血本无归,20亿买下的楼盘,现在10个亿都卖不出去,某甲所有的资金全都被套牢。
某甲在南海省的房子,迟迟无法脱手。某甲很焦虑,但更焦虑的,还有借钱给他的那些人,还有贷款给他的那些银行,还有给某甲作担保的那些企业家,当然也还有收不回钱的某乙。这时候,所有人都向某甲催要欠款,催得最理直气壮的,当然首先是银行。而银行不仅催某甲,银行还在催所有其他向银行贷款的小额放贷者,包括给某甲作担保的大企业。那么某甲这边,除了银行和亲戚朋友催债之外,他还要躲避社会放贷者,也就是传说中的高利贷——这个高利,当然没电影里放的那么黑,顶多也就是比银行的利息稍微高一点,但是这些人拿不到钱,情绪上一烦躁吧,暴力倾向也就难以避免。
2005年12月底,某甲不堪重压,在他买下的一幢楼的楼顶跳下,当场身亡。但是人死债不休,银行首先收回了某甲的在南海省的房产,拿去拍卖,大部分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贱卖了,剩下卖不出的,继续交由银行托管,直到能卖上价再脱手。而这其中的差价,根据协议,就需要又那些给某甲作担保的大企业来补偿。
但这些大企业也拿不出钱,因为他们的资金,不是被某甲借走了,就是在自己的企业资金链上运转,如果拿这笔钱来还款,那么企业就会倒闭。不过一分钱不还,那又不行,因为违法。所以这些大企业的一部分,最终还是选择了破产。还有一部分,想破产,但是政府和银行都不允许他们破产。一来财政需要靠企业来补充,二来如果企业破产,没人偿还欠款,银行的坏账就永远都做不平。于是我们就会看到这样的场面——某甲本身效益不错的企业,因为帮人还债,先陷入了资金极度短缺的境地,最后政府出面,又帮这家企业,向银行贷了款,也就是说,在这家不错的企业里,上千名工人日日夜夜勤勤恳恳地工作,企业赚到的钱,最终却都流向了银行,既还别人的债,也还自己的债。甚至还有更惨的,就是那种即便亏损,也得靠吃政府财政咬牙继续亏的,因为这些企业更大,一旦倒闭,将出现严重的社会问题,所以政府就算倒贴,也不能坐视不管。这些就是我去年所提到过的‘僵尸企业’,靠吸整个社会的血维生。
房市泡沫破灭,直接导致企业失去活力,造成的最终结果,是整片区域的经济发展呈现下行趋势,GDP不是放慢增速,而是出现负增长。而其中更直观的表现,就是市场消费能力减弱,但物价却还在因为货币通胀继续走高,地区居民的生活水平一降再降。那些在房灾中受害的居民,首当其冲,而且因为这些人日夜处于躁郁的精神状态中,对社会治安的影响也会相当大,于是又会间接导致外来投资减少,地区财政进一步雪上加霜。
更具体的,我们可以想象一下。以某乙为例——某乙早上醒来,第一个电话就是银行打来的,催债。某乙很委屈,跟银行经理说自己也很为难,不是他不想还钱,实在是欠他钱的那些人,那些退休的阿公阿婆,他们还不上钱来。然后跟银行打完电话,放高利贷的人又打来了,某乙又说不是我不想还钱给你们,实在是现在这形势,我卡里刚有半分钱,马上就让银行给划走了,馒头揣在破口袋里,捂都捂不热。
好不容易把放贷的人应付过去,某乙出门吃饭。到了街道,某乙放眼望去,发现整条街一片萧条,原本开得很好的几家餐馆,全都因为老板参与炒房,现在关门大吉了。某乙找了一路,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在路边摆摊的推车。接着他很惊讶地发现,这推车的老板居然是一个上过电视的企业家。某乙问他怎么了,那老板张口就骂,说某甲这个王八蛋,自己死了倒是轻松,可全市都被他一个人害死了。某乙听了,却反驳说某甲不是王八蛋,银行才是王八蛋。要不是银行强制冻结了给某甲作担保的那些大企业的户头,让某甲的资金彻底断链,某甲的房子也不至于只卖那几个白菜价。只要那些大企业不倒,早晚还是能把某甲救活的,可惜地方银行只顾自家眼前的坏账,却不明白区域经济发展中的连锁效应。这时边上又走过来一个人,说你们俩都错了,某甲不是王八蛋,银行也不是王八蛋,政府才是王八蛋。因为政府早就看出来势头不对,但是为了GDP却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预防措施,宏观调控严重缺失,才造成了最终的苦果。”
全场沉默了。
潘先达转头看看洛少夫,用眼神说:你这学生胆子够肥的啊……
洛少夫也听得有点傻眼。
这好好的报告会,本来是扬名立万的机会,可秦风一张嘴,却把全场人都得罪了,何苦来哉?
但秦风却还没讲完,继续道:“我刚才所说的,不是故事,是正在发生的事情,也有相当大的可能,是以后会发生的。我刚才所提到的某甲,是一位真实存在的人物,这个人去年年底在南海省跳楼,在南海省当地影响很大,但是我们东瓯市没有做报道。某甲户口所在的那个镇,原本是江北县一个强镇,主要产业是纽扣,是我们市主要的劳务输入地之一。”
秦风说到这里,在场的绝大多数人,都已经猜到了这个地方——江北县桥乡镇。
而秦风也不卖关子,说到这里,索性敞开道:“江北县桥乡镇的经济已经崩溃了,但这三个月以来,我们东瓯市的媒体没有对这件事做过任何报道。我想在座的各位市领导,一定比我更清楚这里面的道理,但至于到底谁是谁非,我觉得这个问题,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上,肯定会有不同的看法,仁者见仁。所以搞清楚谁对谁错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们要从中吸取什么样的教训,并且想明白下一步应该怎么做。
江北县已经出事了,中心区不会太远,而且一旦中心区出问题,这个负面影响的程度,绝对不是江北县能比的。但是现在比较幸运的是,中心区的房贷链条虽然已经危如累卵,但总归还没真的崩断。我们还有时间去抢救、去修复、去预防。而且还有一个好消息,就是东瓯市比其他地方更幸运的一点在于,我们刚好有治疗房价的特效药。这个特效药的名字,叫作社会资本。”